49 第三十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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祁镇从洗手间走出来,徐可萱在外头等他,他有些冷淡道:“你怎么跑出来了。”

徐可萱却不管这个,只追着他问:“你刚才跟陆二说的是真的吗?”

祁镇皱起了眉。

对于这个未婚妻,他其实是不太喜欢的。天真、娇气倒都好说,关键是她和左乔走得太近了,这一点令祁镇有些无法言说的抵触。毕竟徐可萱也是想讨得他母亲的喜欢,祁镇总不好明着跟自己的未婚妻说,叫她离自己母亲远一些。

不管祁家多么显赫,他跟左乔也算是孤儿寡母,应当是相依为命的感情。但事实上,两人的关系却并不如何亲密。

祁镇的父亲去世的时候,祁镇虽小,却也有些懂事了。祁家只有两个孩子,祁镇比祁聿大了有四岁,但两人丝毫没有什么年龄上的代沟,祁镇对这个唯一的弟弟很疼宠,祁聿也乐意天天跟在他屁股后头打转。

他一直记得事故发生的那天,他还在给祁聿检查作业。祁聿向来聪明,只是有些贪玩,祁镇答应他作业全对了就跟他一起玩游戏,他才乐意坐下来好好写作业。其实祁聿错了一小题,但他见祁聿眼巴巴地望着自己,就笑着放下了作业,假装他已经过关了。祁聿立刻笑起来,要扑到他身上。

这个游戏他们常常玩,祁镇已经做好了要接住他的准备,但祁聿被人推开了,一个没站稳,跌坐在地上。

左乔急吼吼地去拉祁镇:“快,跟我走!”

祁镇却想先把祁聿扶起来,左乔当即打了他一巴掌:“这个时候还不听话,你爸出事了你知不知道!”

祁镇很少挨打,一下子就怔住了,祁聿却已经自己站了起来,追着去拉祁镇的手:“哥哥,你别怕!我跟你一起去……我、我在家里等你啊——”

他几乎是被左乔提上了车,祁聿就站在院子里望着他,小小的一只,却大人似的满脸担忧。

“妈妈,爸爸怎么了?”祁镇很快镇定下来,左乔却只顾着自己哭,听见祁镇问她话,就抱住祁镇,慌张得不成样子。

祁老爷子亲自守在医院里,见左乔把祁镇带过来,当即训斥她道:“他一个孩子,你把他带过来干什么!”

祁镇还没有见过祖父那副样子,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,只凭着本能吓得往左乔后面躲。他是很畏惧祖父的,整个祁家上下,没有哪一个人敢拍着胸脯说自己不怕祁老爷子。但左乔却失了分寸,一时也顾不上畏惧不畏惧了,呜呜地哭着反驳道:“万一……万一……总不能最后一面都……”

“住嘴!”祁老爷子厉声呵斥道。

左乔便不说话了,一心一意地哭。

然而最终还是没能抢救回来。

当时的祁镇并不知道,三个人一起出的车祸,祁聿的父母是当场去世,祖父坐在手术室门口的时候,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。听到抢救失败的消息时,这个向来强势的祁氏掌舵者缓缓地闭上了眼睛,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,却仿佛在短短的一瞬间,连身形都变得佝偻了。

医生说,患者临死前一直反复地提到楠楠。

那是祁聿妈妈的小名。

左乔近乎崩溃的精神瞬间受到了异样的刺激,她满脸涕泪,无法遏制地大叫起来:“他这是安得什么心思,安得什么心思!把他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啊——还念着人家,死了还念着人家……呜呜……我这是造了什么孽!”

“行了……”祁老爷子不得不出言喝止她,然而声音沙哑,有气无力,气势大减。

“爸爸——您看看您这是找了一个什么样的儿媳妇,这样可怕!勾得祁家两个儿子团团转,给她陪葬……她这是要祁家断子绝——”

祁老爷子狠狠抽了左乔一巴掌,把剩下的字皆抽回她的肚子里,怒斥道:“疯言疯语,成何体统!你的孩子还在这里,你可曾还记得你是一个母亲!”

祁镇已经完完全全被这样混乱的场面吓傻了。他知道爸爸死了,但这是个什么概念,他年纪太小了,无法在短短一瞬间将生死大事领会得那样透彻,更让他害怕的是左乔崩溃大叫的模样,还有祖父……他朝祁镇走过去的时候,祁镇甚至不可抑制地往后退了半步。

“别怕,孩子,别怕。”祁老爷子蹲**子,摸摸祁镇的头,这于这对祖孙来说是从未有过的亲密举动。但祁镇害怕,当祖父的目光那样注视着自己的时候,可他只能硬着头皮回答:“我不怕,爷爷。”说完之后,他的眼泪忽然落下来,仿佛一瞬间领会了死亡的含义,觉得自己委屈极了。

祁老爷子却夸他:“好孩子……以后你要扛起这个家,要保护好妈妈,知道吗?”

左乔闻言,神经质地把祁镇扯到自己怀里,紧紧地勒着他,一遍遍喊着祁镇的名字,像在哭诉自己唯一的希望。祁老爷子顿了顿,并不勉强,也没有再试图靠近祁镇。他缓缓站起来,望着左乔说:“你把孩子养好,祁家不会亏待你。”

“有些子虚乌有、不该说的事情,就不要再提了。”

祁镇看不见自己祖父的神情,只感觉到母亲在一瞬间更加用力地勒紧了他,哭得肝肠寸断。他十分害怕、无措,总疑心自己下一刻就能被勒死在母亲怀里,忍不住伸手要推开她,又被这样的哭声感染着,到底母子连心,伸出去的手便犹豫着变成了半推半抱的样子,也跟着一起哭了起来。

从此之后,翻天覆地。

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受到来自娘家的压力,又得不到丈夫关心的左乔在祁家过得非常憋闷,相形之下,与丈夫感情和谐的妯娌更是将她衬得惨败不堪。一遭逢难,左乔反而一转颓势,变得高昂起来,极其肖母的祁聿则成了她最大的眼中钉肉中刺。

那时祁家两老悲痛至极,无心顾及太多杂务,左乔便顺理成章地揽过了祁家的内务。只要两位老人家不出声,祁家便是左乔的一言堂,可想而知祁聿的处境有多么艰难。如果不是祁家老太太见左乔做得太过,将祁聿带到自己身边养着,祁聿恐怕还要更惨。

与此同时,左乔将所有的仇恨怨气一股脑地灌输给祁镇,祁镇小小年纪,自然只能听信母亲的话,疏远了祁聿,甚至在祁聿茫然无知地试图靠近他的时候,一把将他推开。每当这个时候,左乔就会非常温柔地夸奖祁镇,说他做得好,有他在,妈妈再也不用担心被人欺负了。如果祁镇稍微对祁聿软和一点,左乔立刻就像回到了那天的医院走廊,对着祁镇厉声哭诉,问他是不是也要跟他那个死鬼爸爸一样,被狐狸精勾走了心不够,还要把命也勾走,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世上。

这样的手段,若叫现在的祁镇来看,只怕会嗤笑一声,但那时的祁镇的的确确在左乔的强化教育之下,对祁聿满心怨恨,甚至主动欺负祁聿,以换取母亲片刻的温柔和安宁。

祁聿上初三那年,成日里跟在祁镇后头的一个旁家子弟遭了老师的训斥,那天祁聿也正好在办公室里,老师就顺便拿祁聿来教育他,拿两人做对比。那人受了羞辱,又知道祁镇不喜欢这个弟弟,便以祁镇的名义在初、高中部纠集了一帮子人,趁午休的时候去堵祁聿,要把他打一顿出出气。

从前祁聿被欺负,都是小打小闹,那一次算是规模最大、最凶险的一次。如果不是中途被人发现,一边举着手机一边跑出来,呼呼喝喝地说自己已经告诉老师了,祁聿当场被打残都是有可能的。

那一次祁老爷子动了怒,将祁镇叫到书房里问他:“听说你想打死你弟弟?”

这用词太过严重,祁镇吓得一身冷汗,忙说不敢,跪在地上要向祖父解释解释。然而祁老爷子根本不听,缓缓道:“我知道你不敢,但你有个好妈妈。她生气起来,你又这样孝顺,总有一天——你是怎么都敢的。”

祁镇还想辩解,祁老爷子却接着说:“就算你只是动了动心思,没有想做什么,这心思落到了别人的眼里,你不敢的事情,他们都敢替你办了。”

祁镇无话可说,知道祖父已然了解了全部的内情。

“我这样地教育你,指望你将来能做祁家的主。但你似乎还没有真正了解,祁家这两个字,意味着什么。”祁老爷子拍了拍祁镇的肩膀,“它会吸引很多的欲望,甚至包括你最亲近的人。如果你掌控不了这一切,你就当不了祁家的主。”

“有空的话,去看看你弟弟吧,或者自己好好想一想。”

老爷子说最后这句话,似乎早已料到了祁镇不会去看祁聿。祁镇不打算去,但左乔却担心得很,特地找来安慰他:“你别怕,你爷爷能活多久,以后祁家终归是你当家。你现在让他说几句,忍一忍,面子总要做一做的。老爷子也未见得多喜欢他,等他死了,就更管不了了。”

祁镇望着自己的母亲,内心骇极了,因为她似乎是真的觉得自己会对祁聿动手。在他母亲的心目中,他会把祁聿怎么样呢,把他从祁家赶出去?还是……干脆废了他吗?

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他仿佛亲生母亲充满仇恨、怨愤的控告牵引着,一步步陷入了深不可测的泥沼,直至今日才恍然发觉自己多年以来如同一个愚蠢听话的傀儡,一把最佳的复仇利剑。

他为此感到寒心透骨。

祁镇开始用心接受祖父的教诲,一朝得悟,才知道自己以前的眼界和格局被局限得有多么厉害。他又慢慢觉出母亲的可怜,他不再害怕她,避她如蛇蝎,但仍然不愿意与她有过多的接触。

徐可萱如若是个聪明的,多少该看出些端倪,但她实在不算聪慧,只看她跟着左乔的情绪走,完全被左乔的观念所影响,便可知一二。现在儿子大了,不再听她倾诉了,她便把陈年的怨念说给儿媳妇听,指望能透过她间接影响到祁镇。

徐可萱果然不负左乔所望,甚至以为祁镇也跟她一样怀着同仇敌忾的心思,见祁镇不回答,就自顾自说道:“明明喜欢陆大,陆大死了又跟陆二如胶似漆的。阿姨说得没错,祁聿果然跟他妈妈一样……”

这种跟左乔如出一辙的口气让祁镇瞬间将眉头皱得更深了,他说:“行了,看看场合。”

徐可萱吐吐舌头,挽着祁镇的手道:“又没有人……好啦好啦,回去再说。但是你刚才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嘛?”

“我没必要拿这个撒谎。”祁镇敷衍道。

徐可萱却像得了大秘密一样,心里想着果然如此,看到祁聿的时候,就更加鄙夷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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