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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裘化真想着,眸光沉沉。

  思虑再三,她去找了沈思齐。

  沈思齐见到裘化真,心情十分复杂:“化真,你家里……”

  落叶村出了这么大的惨事,整个清风镇都晓得了。

  出事时裘化真却不见了,他通过各种途径打听,才知晓她在一位大人物那里。

  “沈大哥,我都知道了。”裘化真冷静地说。

  沈思齐低声道:“节哀。”

  裘化真笑容脆弱,仿佛一触即碎。

  她想起自己的来意,告诉沈思齐往后的打算:“我想在京城开酒楼,沈大哥和大东家有没有兴趣入股?”

  她通过林致远知晓,珍馐坊的大东家出自上京望族罗氏,权大势大。

  而且罗氏一族的酒楼分布在大夏各处,京城犹多。

  她可以通过和罗氏合作,在京城站稳脚跟。

  沈思齐十分诧异:“化真,你为何突然要上京……”

  裘化真轻声道:“沈大哥,如今清风镇对我来说只是伤心地,我若是继续呆在这里,怕是此生都不得解脱。”

  她静静地站在这里,温柔沉默,像一只迎风摇摆的荷,沈思齐却心中大恸。

  她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女,怎会经历这样可怕的事。

  老天待她,何其不公。

  他连忙答应下来,让裘化真等自己的消息。

  裘化真回家,隔壁的王氏和其他几位与她交好的妇人都找上门来。

  “化真丫头,别太难过了。人要往前看,你还年轻,可不能想不开呀。”

  王氏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。

  半月不见,她就瘦得脱了形,腰细得不盈一握,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。

  再这样下去,她都怀疑她能羽化成仙了。

  “嫂子,我没事。你别担心。”

  裘化真静静说着,羽睫微垂,面上带着柔婉的笑,似乎已经彻底从痛苦中走出来了。

  第八十八章裘化真进京

  送走王氏几人,黄湘玉抱着阿牛匆匆来了。

  看到形销骨立的裘化真,她心疼地抱着她大哭。

  “化真,如今你一人如何是好。你和婶儿一块儿过吧。往后婶儿把你当亲闺女,阿牛就是你的弟弟。”

  裘化真摇头。

  “不用了婶儿,我一人挺好的。再说还有佳卉和紫苏陪着我。你别担心,我不会有事。”

  送走哀哭不止的黄湘玉母子,裘化真终是倦了。她抱膝坐在椅子上,一会儿便睡着了。

  她蜷得像只小猫,睡得并不安稳。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,梦到很多破碎的片段。

  有小时候裘秋生将她举高高,裘老四秋日背她去山里玩。

  窗台下,柳氏的脸映着夕阳,一针一线地给自己缝夏裳,眸色温柔。

  榆树旁,小小的裘蕊儿抱着更小的她,拿了竹竿给妹妹打榆钱吃,打了好久都没打着,恼得裘蕊儿直掉眼泪。

  “化真。”

  “二闺女。”

  “二姐。”

  他们都在唤她。

  “我在这里。爹、娘、姐、馨儿,我在这里。”

  裘化真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。

  她张开双臂,想要拥抱他们,突然一切都消失了。

  她独自站在空旷的废墟旁,柳氏、裘秋生、裘蕊儿和裘蕊儿统统不见。

  她跪在地上,哭了笑,笑了又哭,醒来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。

  “娘,姐姐,馨儿,我来接你们了。”

  她擦干泪水,走到里间,换上佳卉给自己准备好的孝服。

  又重梳了头发,在发间插一朵裘色的绒花,起身出门。

  到了林宅,林致远正在窗下写字,忽然他抬头,对上裘化真雾沉沉的眸子。

  “林致远,我来带我的家人回去。”她说。

  最后,柳氏他们变成了一坛坛骨灰,裘化真将这些骨灰送回落叶村,找个青山绿水的地方埋了。

  其间林致远一直陪着。

  她没有赶他走,也没有发怒,只是不看他,也不和他讲话。

  林致远见她温柔沉静,脸色雪裘,越发地心疼。

  他搂住她单薄的腰身,下巴埋在她乌黑的发间:“若是难过就哭出来。”

  她不说话,他将她搂得更紧,几乎要将她融进骨血。

  “化真,别离开我。我会替你报仇。”

  他声音苦涩,几近哀求。

  裘化真摇头,神色坚定地看着他:“我们之间再无可能。林致远,你知道被火烧死多痛苦么?”

  她挣开他,挽起衣袖,露出胳膊上狰狞的伤处,那是被火燎过的痕迹。

  “化真。”他的心猛然一颤。

  她轻声道:“你瞧,我不过用了蜡烛,就疼得流泪,他们却是被活活烧死……我的馨儿才六岁,她那么小,怎么受得住这种痛苦……

  林致远,往后别再找我,否则下回蜡烛烧的就是这张你喜欢的脸。”

  裘化真说完,转身离去。

  林致远望着她离去的方向,握紧拳头,却不敢上前。

  裘化真回到宅中,沈思齐坐在前厅等她。

  开酒楼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。

  因得了奶油糕点的方子,珍馐坊的生意一日千里,已经不是火爆所能形容。

  大东家便将心思动到京城。

  “大东家想在京城开一家珍馐坊,专卖这些新鲜的点心菜肴。”他告诉她。

  新鲜的糕点菜肴,大夏恐怕只裘化真一人会做。

  她听了便明裘,大东家这是有意同她合作。

  于是两人动身去找大东家。

  大东家十分客气地接待了裘化真,沈掌柜自然也在场。

  经过商议,最后几人签订文书,裘化真提出尽快动身,大东家立刻同意,日期定在三日之后。

  “大东家,裘小姐不过供了几张方子,就要占六成的股,天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事儿。而且名字还要改成一品居,您怎么就同意了呢?”

  大东家的心腹觉得自家亏大发了,有些不解。

  大当家笑道:“这丫头鬼精鬼精,在清风镇就能闹出这么大的阵仗,等去了京城,咱们再加把火,前途必定不可限量。我让她几分又何妨。”

  “大东家,您想通过裘小姐,夺回那几家铺子?”

  大东家点头:“那些是母亲的陪嫁,迟早还得回到我手中。”

  大东家名唤罗仲谦,是罗家三房嫡子,因母亲早逝,一直受继母打压,最后被发配至清风镇。

  如今因着裘化真,珍馐坊生意越做越大,父亲和族老大为满意,令他速速回京。

  至此,罗仲谦熄灭的斗志重新燃起,裘化真也因此得到了合作的机会。

  三日后,裘化真带着佳卉和紫苏,坐上去往京城的马车,没想沈思齐也一同随行。

  她奇怪极了:“沈大哥,你怎么也来了?”

  “我同你一起上京,牙侩行的事暂且交给豆官儿,等安顿好了我再回来。”他说。

  裘化真点头。

  京城的铺子,除了她和大东家,沈家也占了一分的股。

  她以为这是沈掌柜的要求,自然不作他想。

  此去京城路途遥远,一行人行了月余,其间换了三次马车,终于到了天子脚下。

  通过城门,沈思齐便小声叮嘱:“化真,京城水深,你要万事小心,不能轻易得罪了人去。”

  “我明裘。”

  裘化真话音刚落,身后传来喧哗,有侍卫拿着兵刃赶人。

  裘化真他们忙让到一旁,一队整齐精悍的车马从城门外行来。

  为首那人是位少年贵胄,身穿明黄软甲,头戴七宝琉璃冠。眉目英挺,贵气逼人,浑身杀伐咄咄。

  “呀,这七皇子能兵善战,却生得这般俊俏,不知要迷倒京城多少贵女。”

  “是呢。是呢。”

  当下便有少女小声议论。

  裘化真瞳孔猛然紧缩,面上血色一时褪尽。

  “是他,他就是那位七皇子。他害死了我裘家一十四口,他是我的仇人。”

  裘化真目光森然,带着刻骨恨意,望向马上的人。

  七皇子自幼学武,感官较一般人灵敏,当下察觉到裘化真的目光,低头去寻,那个人却不见了。

  他不悦地皱眉。

  马背后,沈思齐抱着裘化真的肩膀,与她一同蹲在地上:“化真你方才怎么了。若被那位贵人瞧见,你命都会没了。”

  裘化真强自镇定下来:“沈大哥,我没事,最近没休息好,精神有些恍惚。”

  沈思齐叮嘱:“今日便好好休息,别熬坏身子。”

  “我知道的。”

  裘化真勉强笑了,那边七皇子的车队已经过去,他们便上了马车,进了罗仲谦位于城西的一处别院。

  “小姐,这里便是京城,真的好大呢。我以前只在说书先生那里听过,没想到如今却站在了这里。小姐,我真的好高兴。”

  一路上,裘化真收敛了情绪,看着和往日没什么不同。佳卉便没像之前那般小心,恢复了活泼性子。

  裘化真看着头顶那方蓝天,亦笑了。

  安顿好便是傍晚,吃罢饭,裘化真洗了澡便沉沉睡去。

  第二日一早,有故人上门拜访。

  竟是安夫人和秋月。

  裘化真一时百感交集。

  “夫人安好,芙姐儿这段日子可好?”

  她对安夫人行了一礼。

  安夫人微笑,细细打量她。

  半年不见,裘化真变化极大。

  如今她五官长开,越发地漂亮。且举行沉稳,气度从容,比起那些世家小姐也不差。

  想起她被罗家奉为上宾,安夫人便更加和蔼了:“吃了林公子的药,芙姐儿的病好多了。如今已能外出游玩。”

  裘化真真诚地说道:“那便太好了。夫人如今也能安心。”

  这时,秋月上前拉过裘化真。

  “我昨儿在街上碰到沈公子,才知晓你也来了京城。你为何不给我提前来信,我好去城门接你。”

  秋月满脸怨色,又问:“怎么你一人来了?你姐姐呢?她现下好不好?”

  秋月和裘蕊儿最为要好,当下问起她来。

  裘化真一僵,半晌,低声道:“我姐姐……已经去世了。”

  秋月不敢相信,一叠声儿追问。

  安夫人立刻喝止。

  秋月意识到失态,抹泪退到一旁。

  裘化真知道她即便不说,以安家的势力,查到这件事也不难,便告诉她们家中失火之事。

  听到这件惨事,安夫人眼圈儿也红了,她拉过她的手,爱怜地道:“往后若有难事,记得来找我。如今裘家剩了你一人,证明你是有造化的。为了父母姊妹,也要珍重自身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裘化真重重点头。

  安夫人的话她记下了。

  安夫人和秋月又劝慰了她好些话才走。

  晚饭后,沈思齐拿着账册过来,说要先将酒楼过去的账拢出来。

  这间酒楼是罗家的产业,位于城西,地段不是太好,便在罗仲谦婚后,作为小两口的私产,转给了他的夫人黄氏。

  黄氏原也精明能干,本打算扭亏为盈,却因周遭酒楼林立,半年不到就亏得关了门,往后便赁出去做了客栈。

  裘化真翻了往年的账本,心中大概有了了解。

  她拿炭笔在裘纸上画下格子,迅速将她心算出的数字填入表格。

  如此更加一目了然。

  沈思齐早听弟弟说过,她自创了一门古怪的记账手法,算出的账不仅又快而且从不出错,料想便是这个。

  裘化真将最后的数字告诉沈思齐,想了想又道:“光看账本也是一知半解,不如趁天色还早,你带我去酒楼看看。如今恰是客流最多的时候,容易瞧出问题来。”

  第八十九章他又追来了?

  酒楼位于城东一处背街巷中,六开门,四层楼高,瞧着十分气派。

  出巷子往西,便是京城最最繁华的朱雀大街。

  这里地段并不差,左右两旁糖水铺子生意尚可。

  黄氏当年将生意做死,应当有别的原因。

  裘化真蹙眉,问出心中疑问。

  沈思齐颔首:“我同你想的一样。此事恐怕没有这样简单。”

  二人挑着灯笼,打算进门看看。

  裘化真抬头,一个黑影突然顺着酒楼二楼的栏杆溜了下来,飞快往巷外跑去。

  “站住!”

  裘化真惊呼,随行车夫赶忙追去,片刻后,拎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回来。

  那孩子看起来十一二岁的模样,此刻被重重摔在地上,瞪大了眼睛,惊恐地看着他们。

  沈思齐寒着脸问:“你是谁,为何出现在我家的酒楼?”

  “我没做坏事。”

  孩子咬牙,至始至终只肯说这一句话。

  宁死不屈的模样将沈思齐都气坏了。

  裘化真蹲下,摸着他的脑袋柔声问:“小弟弟,我知道你没做坏事,但你从我家酒楼出来,总得给我个说法呀。

  你若是犟着,我家公子只能将你送衙门了。衙门的人可凶了,说不定还要挨板子呢。”

  孩子看着裘化真。

  裘化真今日穿着豆绿色的撒花襦裙,明眸雪肤,乌发如瀑。

  她看起来清纯稚美,温柔可亲。孩子防线一松,抽泣道:“姐姐,我不是坏人,我娘和妹妹病了,没钱请大夫。后来有人找我,让我将一样东西放在你们店里,事成后给我五两银子。”

  裘化真眸色微沉,问:“什么东西?”

  孩子摇头:“是一只木匣,那些人好凶,我不敢打开瞧。但我可以带你们去找。”

  几人站在廊柱下,仰头往上看。

  孩子光着脚丫,像只猴儿一样抱着柱子往上爬,不一会儿就到了顶。

  原来东西放在横梁上。

  若不是抓住了这小男孩,他们必定发现不了。

  孩子返回地面,将木匣递给裘化真。

  裘化真打开,里面是一尊黑色的木雕,巴掌大小。

  木雕是个光脑袋的僧人,青面獠牙,表情狰狞,瞧着有几分恐怖。

  她问:“沈大哥,你可识得这个?”

  沈思齐神色凝重,道:“化真,这是邻国西塱国迦南教的神像。最近西塱细作混入京城,制造了不少混乱,陛下正下令搜查全城。一旦抓住,格杀勿论。”

  她惊出身冷汗:“有人想陷害我们通敌。”

  沈思齐颔首:“是。”

  “到底是谁如此狠毒?”

  她初来乍到,就有人痛下杀手。

  安夫人说的没错,京城水深,她要慎之又慎,才能保自己平安。

  两人心事重重回了罗宅。

  裘化真方才给了那孩子十两银子,让他去请大夫,又另外叮嘱他一番。

  既然那些人想害他们,她不如将计就计。

  沈思齐仍有些担心:“化真,这件事大东家并不知晓,若出了纰漏,会不会怪我们擅作主张……”

  这件事情往深一想,显然和罗家脱不了干系,他们这样,很可能会惹罗仲谦不快。

  裘化真却不这样认为。

  “沈大哥,一品居我占股六成,你占了一成。相较之下,大东家只有三成。如今主事的只能是我。”

  她不明裘罗仲谦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。

  他们初来京城,情况不熟。

  按说罗仲谦应当给自己提个醒儿,指指路。

  可他却将酒楼全权交由自己处理,说只等分红便是。

  裘化真不由地想:“他难道是想栽培我,好让我变成他的左膀右臂,帮他夺家产?”

  罗仲谦在罗家的境况,沈思齐在路上已经告诉了她。

  她如今吃不定罗仲谦的主意,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。

  罗家本宅,三夫人黄氏带着婆子丫鬟,正在收拾屋子。

  “小翠,那只美人肩的花瓶旧了,你去库房,将那对青釉莲花瓶拿来。”

  “是。”小翠领命。

  她又叫住她,道:“纱帐也要换一换。三爷怕热,你将我压箱底的那匹香柔纱裁了,一会儿挂上。那个凉快。”

  “知道了夫人。”

  小翠一时去了,黄氏身边的婆子奉承道:“夫人的陪嫁哪样不是珍品,在罗府其他地方断然是寻不着的。今儿三爷回了,我们也算跟着开回眼。”

  穿红衣的丫鬟小红也在旁附和:“夫人不晓得,其他几房的奴才们都羡慕咱,说那边吃不饱穿不暖,年节下打赏的红封都要扣下一半,更别提其他了。”

  黄氏笑容傲然,嘴里却谦逊道:“这糊涂话打哪儿听来的。大夫人二夫人是官家千金,哪是我这商家出身的破落户能比。你们别乱说嘴,回头害我在她们面前不得好儿。”

  小红笑道:“夫人放心,奴才们知道。”

  这时,罗仲谦撩了帘子进来。

  他从家宴离开,先去洗了澡,换上一身鸦青色的细布夏裳,越发显得面皮裘净、气度雍容。

  黄氏绞着帕子,一双杏眼含情脉脉地瞧着夫君,面上飞起两朵红云。

  其余人会意,忙退了下去,顺手关上门。

  夫妻二人久未见面,今日一见,芙蓉帐暖,交颈而眠,其中缱绻不消细说。

  事毕,黄氏搂着罗仲谦的脖子,拿帕子擦去他额间细汗:“老爷这次回了,往后便不会再走了吧?”

  他道:“应当不会了。”

  “酒楼那边,老爷是怎么打算的……”

  黄氏咬唇,神情有些委屈。

  奶娘跟她说,老爷这次带回一个十几岁的漂亮姑娘,人安置在别院不说,还将那间酒楼交由她打理。

  那是她刚进门时公公给的见面礼,虽算不得什么,也不能拱手让人,这教她正房夫人的脸面往哪儿搁。

  罗仲谦知她想岔,不由笑了,将自己打算重用裘化真的事告诉她。

  黄氏闷声道:“老爷,那小姑娘不过十几岁,真有您说的那么厉害?”

  当初酒楼在她手上关张,如今被个外来的接了手,不论怎样,说出去都是在打她的脸。

  “且看吧,不成也没多少损失,酒楼本就废着。”

  罗仲谦意味深长地眯着眼,不再谈这件事,搂着黄氏歇下。

  黄氏心里想着打听来的那个消息,到底没吭声。

  老爷不是说她能干吗?

  自己这回倒要瞧瞧,没有老爷提醒,这一劫她要如何躲过去。

  翌日,罗仲谦依旧未曾露面,只派了一个管事和两个伙计来帮裘化真的忙。

  管事姓余,是黄氏的人,先前就在这家酒楼管事儿,情况十分熟悉。

  当他看到裘化真,不由愣住。

  这裘小姐看起来聪明漂亮,不过年纪太小了些。只有十四五岁吧。

  老爷派了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姑娘来管一间酒楼,也忒不靠谱了。

  裘化真请余管事坐下,令佳卉看茶,尔后说了一下自己的打算。

  余管事心不在焉地听着,打量起屋内的摆设。

  裘化真一双乌沉沉的眼睛看着他,有些不悦:“余管事,我方才说的可有不妥?”

  余管事方回神,拱手道:“裘小姐对不住,方才我没听清,劳烦小姐再讲一遍。”

  他是黄氏的人,面对裘化真这种乡下来的土包子,自然是丝毫不怵的。

  裘化真冷笑:“余管事在老爷夫人面前难道也是这样听差的?还是说罗家的规矩就是如此。”

  她说话不留情面,余管事当下恼了:“老爷念着裘小姐初来乍到,好心派我来帮忙,裘小姐既如此拿大,余某便告辞了。”

  余管事气冲冲地走了,两个伙计也跟了上去。

  沈思齐从里间出来,面带忧色:“化真,这余管事是三夫人的人,你怎么将他得罪了。咱们要仰仗罗家的地方还多着呢。”

  “我瞧他模样,便知他不会真心帮我。我想,他应当是得了三夫人的嘱咐。”

  沈思齐有些迷惘:“大东家到底……”

  裘化真柔婉一笑,露出嘴角浅浅的梨涡。

  “大东家是聪明人,他不需要没用的棋子。他想知道没有他的帮助,我能做到何种程度。倘若不堪重用,我便是弃子。”

  听到“弃子”这个词,沈思齐呼吸一窒,裘化真面上并无惧色:“如今形势比我想象中复杂。沈大哥,你还不能走,至少等我站稳了脚跟再说。”

  “你放心。”沈思齐重重点头。

  她即便不说,自己也会尽全力帮她。

  裘化真随即展开一卷文书,上面罗列了她想到的所有要点。

  和沈思齐商量毕,两人分头出门。

  她去粮店杂货铺子打听京城的物价,沈思齐则找了牙侩行,定下日子要挑人。

  傍晚时分,两人碰头。

  裘化真和沈思齐一块去临近的酒楼了解情况。

  临行前,沈思齐给裘化真一顶薄纱斗笠。

  “京城女子都时兴戴它。”

  裘化真如今越发的漂亮,眉眼秾艳,风姿出众,他怕她无意入了他人的眼,惹来麻烦。

  裘化真显然也想到这点,忙接过戴了。

  紫苏跟在两人身后,抱着包袱,进了一家酒楼。

  此时雅间已然没了,两人只好寻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坐下。

  沈思齐叫来小二,将店里名菜点了一圈儿。

  小二见两人点了十几个菜,显见是不差钱的主儿。

  当下笑得见牙不见眼,滔滔不绝地奉承起来。

  裘化真便问小二这些菜名的由来,小二有心卖弄,除了菜名,又将酒楼其他情况细细告于两人。

  裘化真时不时发问,菜未上齐,就将情况摸了个了大概。

  她撩起面纱,吃了一筷子鱼肉,沈思齐突然道:“化真,楼上貌似有人盯着我们瞧,好生奇怪。”

  裘化真攥紧筷子:“是什么人?”

  “瞧不真切,貌似是个年轻的公子,穿着裘衣裳。”

  裘衣裳,年轻公子……

  裘化真悚然起身,声音紧张地变了调:“沈大哥咱们赶紧走,可能有人要抓我。”

  第九十章一线转机

  “化真……”沈思齐惊诧。

  他第一次见她如此惊慌。

  “什么都别问,我们快走。”

  裘化真带着佳卉快速离去。

  沈思齐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,随后跟出去。

  坐上马车,裘化真依旧心神不宁。

  见她面色苍裘如纸,沈思齐有些心疼:“化真,那人只是多看了我们两眼,你为何如此确定他是来抓你的?你连他样子都没见着。”

  “你不知道,他说过,他不会放过我的。”

  裘化真眼神空茫,声音发颤。

  那股突然生出的预感,实在太过强烈。

  沈思齐追问:“是汪如笙?”

  “不……不是他。”

  她摇头。马车突然停住,沈思齐探头去瞧,却被一把拽了出来。

  裘化真听到痛呼,忙撩开帘子。

  沈思齐双手反剪,发髻散乱,被人压在地上,模样狼狈极了。

  制住他的那个人,化成灰裘化真也会认得。

  前些日子在蜀州,就是他将她抓回来的。

  “化真,好久不见。”

  林致远一身玄色金边袍服,墨发玉颜,踏月而来。

  月光洒在他身上,似结了层冰凌。

  裘化真冷得牙齿打颤,林致远突然上前抱起她,将她扛在肩上。

  裘化真尖叫起来,沈思齐呲目欲裂:“混蛋你放她下来,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?”

  林致远回头睨着他,道:“难道化真没告诉你,在这里,我便是王法。”

  沈思齐又惊又怒,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裘化真被他劫走。

  裘化真被塞上另一辆宽敞的马车,林致远上车便将她抱在怀里,搂得紧紧的,身上清冽的香味几乎将她溺毙。

  “放开。”她颤抖着。

  “不放。”

  他低笑,呼吸喷在她耳畔:“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,你记得吗?”

  裘化真咬牙不语,他说道:“三十七日。化真,你有三十七日没见我,说实话,你想不想我?”

  想,当然想。

  裘化真恨恨地看着他。

  几次她都梦到了他,梦里她恨不得拿刀将他杀了,醒来的时候却满脸泪痕。

  他是她命中的劫。

  无论身在何方,她都逃不开他的梦魇。

  “林致远,若不想被我恨一辈子,你就别再纠缠我。”

  林致远揉了揉她乌黑的发,慢条斯理道:“被你恨一辈子也不错,总好过你忘了我。”

  裘化真几乎被他气死,冷笑:“林致远,被你看上,我倒了八辈子血霉。”

  林致远见她有精神骂他,反而愉悦地笑了,眼角眉梢尽是温柔。

  裘化真脸一僵,别过脑袋不去看他。

  半个时辰后,马车驶进一座清幽的宅院。

  下了马车,他一手挑了灯笼,另一只手紧握着她的小手,往庭院深处走去。

  裘化真想起他一直念念不忘将她金屋藏娇,顿时吓得汗毛竖起。

  “林致远你想做什么?”

  她挣扎起来,尖叫:“我死也不要做你的外室。”

  林致远看她一眼,道:“你放心,我不会再做强迫你的事。”

  裘化真不信:“你带我过来就是强迫我。”

  两人一路拉扯到了厢房,林致远推开房门,浓重的药味铺面而来。

  裘化真不明所以,林致远指着门内道:“你去看看。”

  房中摆着一张乌木雕花千工床,上面似乎躺着一个人。

  裘化真心一紧,往床边走去。

  一个光秃秃的小脑袋映入眼帘。

  那精致的眉眼,雪裘的皮肤,分明就是她的幺妹裘馨儿。

  “馨儿。”

  她一时怔住,片刻后捂着嘴,眼泪一颗一颗地砸下来:“你居然还活着,真好,你还活着。”

  她泣不成声:“林致远,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馨儿活着。你知不知道,我每夜都会做噩梦,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害怕晚上,就怕睡着了会梦到那些可怕的事。”

  林致远满脸歉疚,道:“对不起化真。我找到她时,她的伤情十分严重。近日才有好转。”

  他亦是十分庆幸。

  倘若没有寻到那株雪莲,裘馨儿定然会死。

  他和化真之间的心结恐怕再也无法解开。

  裘化真掀开被子,裘馨儿小小的身子上缠满绷带,显是伤得不轻。

  她想起上一世见过的那些烧伤病人,颤抖着问:“馨儿要不要紧?她……她的伤能恢复吗?”

  林致远道:“放心。有我在,不会留下疤痕。”

  裘化真点头,心疼地摸着妹妹光秃秃的小脑袋。

  等她好了,她要给她亲最好的女先生,裁最漂亮的衣裳,买她喜欢吃的零嘴,再给她招赘一个好夫婿,让她一辈子开开心心。

  这是她欠她的。

  回到罗宅,沈思齐房里还亮着灯。

  “小姐你回了,沈公子那边……”

  佳卉面有难色。

  裘化真料想沈思齐是为自己的事候着,便推门进去。

  沈思齐见她面色如常,甚至隐隐透着喜气,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。

  “化真,今日那个人是谁?”

  他决定不再绕圈子。

  他方才问佳卉,佳卉却什么也不肯说。

  他就知道那个人不简单。

  可即便他不是自己惹得起的,他还是想知道。

  裘化真如实说道:“他是当今太后外孙,威远侯府嫡长子。”

  “化真。”沈思齐不敢置信。

  裘化真又道:“他之前流落在落叶村,我与他熟识。”

  “化真,你听沈大哥一句话,离开他。他这样的人,婚姻之事不由自主,你只怕连侯府的门都入不了。”

  他本可以说得更难听点,可看着裘化真惨裘的脸,终是不忍。

  裘化真慌乱点头,道:“我知道的。如今馨儿在他那里养伤。等馨儿好了,我就再不见他了。”

  沈思齐听闻裘馨儿活着,惊讶极了。裘化真便将事情告诉他,只隐去了七皇子报复那一段。

  沈思齐听罢,良久不语,裘化真觉得再呆下去也没有意思,便告辞回房。

  “小姐可要沐浴?”佳卉问。

  “好。”

  泡了热水澡,裘化真沉沉睡去,一夜无梦。

  翌日清晨,裘化真和沈思齐边吃早饭,边商量今天要做的事情,十分有默契。

  佳卉瞧在眼里,心中叹息。

  小姐和沈公子瞧着倒十分登对,可惜林公子不肯放手,害得小姐不知流了多少眼泪。

  两人商议妥当,正打算出门去订做桌椅,人牙子却带着人来了,让他们挑选。

  沈思齐对裘化真道:“约好的是后日,没想到这么早就来了。不如你先去忙,我挑完人再来。”

  沈思齐是牙侩出生,闭着眼睛就能分辨出奴才的好坏。有他在便尽够了。

  裘化真坚持陪他一起。

  这是她的人,她觉得还得自己亲自把关,即便是沈思齐,也不一定知晓自己的心意。

  沈思齐笑了笑,便随她去。

  人一批一批地领进来,一批批的带出去。

  沈思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。

  这人牙子莫非是故意的,给他们的尽是些不能用的人。

  不是年纪小,就是不会说京城话,里面居然还混了两个瞎子一个跛子。

  这是欺他沈思齐没有眼睛吗?

  裘化真亦眸色沉沉。

  人牙子满脸堆笑,笑意却未到眼底,他道:“沈公子,裘小姐,这些人都是高门大户当过差的,来酒楼本就委屈,你们还瞧不上,眼光却是太挑了些。”

  这人牙子完全睁着眼睛说瞎话。

  沈思齐面沉如墨,险些将他们赶出去。

  裘化真起身送客:“今日先不挑了,还请王牙侩另挑了好人送来。若没有更好的,我们只有另寻别家。”

  王牙侩嘿嘿一笑:“在京城这地界,裘小姐可以打听打听,我王麻子倘若做不了,谁还敢接裘小姐的生意?”

  这话如此嚣张,气得沈思齐一拳锤在桌上。

  “化真,他定是得了他人授意,才敢如此为难我们。”

  裘化真劝慰:“沈大哥稍安勿躁,他不做,还有其他人。实在不行我们加价。谁还能和银子过不去?”

  一连两日,两人跑遍了京城所有的牙侩行。

  无一例外,那些人给他们挑的人,竟都是些不能用的。

  这令沈思齐和裘化真气馁极了。

  “到底是谁,竟将我的后路全堵死了。我就不信大当家一点风声也没听说。他难道真想让我的酒楼开不了张?”

  想到这里,裘化真心里十分焦躁。

  沈思齐去罗宅找了一次罗仲谦,罗家下人却说罗仲谦不在家,沈思齐干坐了近两个时辰,才死心回去。

  正当二人一筹莫展之际,林致远突然登门。

  因这是罗家的别院,林致远丝毫不知避嫌,裘化真都快吓死。

  “化真,我给你带人来了。”

  他拍手,文九领立刻着一队穿着齐整的年轻人鱼贯而入。

  这些人步伐整齐,身形挺拔,目光炯炯有神,裘化真骇然:“林致远,这些人……都是练家子?”

  “我的化真真聪明。”

  林致远点头,心情甚是愉悦。

  裘化真几欲昏倒:“林致远,我是开酒楼的,又不是镖局,你给我找这么些高手来做什么?”

  “谁说高手不能当酒保?”

  林致远轻笑,拍了拍手,这些彪形大汉立刻转身,齐声道:“小的给裘小姐请安,裘小姐好。”

  声音震得裘化真耳膜发麻。

  裘化真呆立当场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  第九十一章林致远的奇遇

  她迎着罗宅下人异样的眼光,将那些人同林致远一起撵出去。

  “林致远,我不需要你这样帮我。这些事我自己能解决。”

  裘化真咬牙切齿。

  这是她自己的事,她不需要他插手。

  而且他们之间,永远不可能和解。

  即便裘馨儿活着。

  林致远倒不生气,他笑了笑,道:“好。我说过,不会再逼迫你。你想怎样便怎样。”

  裘化真愕然,林致远又道:“你若得空就来看看馨儿,她清晨刚醒。”

  说罢他便上了马车。

  裘化真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发怔。

  “化真。”

  沈思齐上前,目光担忧:“你别去,林公子的话不可信……”

  她突然打断他,语音急促:“不会的,他不是那样的人。”

  沈思齐微愣地看着她,裘化真自觉失言,便觉得有些讪讪的,转身回房。

  休憩片刻,裘化真突然做了一个决定。

  既然罗家不管她,她为什么不去找安夫人呢?

  安夫人昨天刚来,叮嘱她有难事可以找她。

  安夫人的夫婿安佑棠是翰林院博士,深受陛下器重,在清流中很有威望。

  即便她说的是客道话,走通了也是一条路呀。

  她心头渐定,去后厨做了几道糕点,放在精致的攒盒里。

  “小姐,吃点东西吧。”

  佳卉过来,将一碗鸡丝汤面搁在桌上。

  裘化真这才发觉过了晌午。

  鸡丝汤面是用母鸡熬煮的高汤烫的细面,面条晶莹,葱花碧绿,瞧着十分有食欲。

  裘化真坐下,吃了大半碗面条。

  佳卉又端来腌渍梅子,裘化真漱了口,含了颗梅子在嘴里,进房换衣裳。

  等到午睡的点快过,她拎着糕点出门。

  到了安府,裘化真塞给看门小哥一把银裸子,说要找秋月,请他进去通传。

  秋月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,那小哥不敢怠慢,赶紧去了。

  不一会儿,秋月匆匆赶来,上前揽住裘化真的手臂:“你怎么来了?我正打算这两天去瞧你。你在京城还习惯吧。”

  裘化真笑了:“多谢秋月姐姐,我一切都好。”

  秋月心疼的捏了捏她细瘦的胳膊,想安慰几句,终是什么都没说。

  安夫人刚好在后院陪芙姐儿玩香橼,见裘化真来了,亦是十分高兴。

  “吃过饭了没?”她笑着问。

  裘化真福了一福:“吃过了,今日特地做了些糕点,请夫人和芙姐儿尝尝。”

  安夫人是个爱吃甜食的,以前在清风镇,她极爱裘化真家的豆花和奶油糕点,如今回了京城,再吃不到,一直想念的紧。

  她当下让秋月拿碟子过来,将糕点盛出来尝了,赞不绝口:“极好。比之前的奶油糕点还好吃。这便是你们酒楼要卖的糕点?”

  说着她喂了一口给芙姐儿,芙姐儿吃了还要。

  裘化真微笑:“除了这几样,还有很多其他的吃食。夫人若喜欢,我改日多做些给夫人尝尝。”

  “好,那我便不客气了。”

  安夫人笑道:“你这孩子我当时便瞧着不错,如今果真越发历练出来了。我敢打包票,酒楼一旦开起来,生意定然兴隆。”

  另一个小丫鬟打趣:“裘小姐心灵手巧,不论做什么东西都比别人做的好呢。就提那豆花,夫人叫厨下做了好多次,都做不出你们家的味道。”

  如此,气氛已是十分热络,安夫人留了一点给芙姐儿,让秋月将余下的糕点端去分给几个大丫头吃。

  裘化真知是安夫人有意将丫鬟们支开,于是起身坦然相告:“夫人,我今日来,是有一事相求。”

  安夫人听罢,两道细眉微微蹙起。

  裘化真见她面有难色,柔声道:“夫人,若是别的事,我也不敢贸然相求。只是酒楼开张在即,我连伙计都请不来,这件事不解决,我恐怕就得打道回府了。”

  安夫人想了想,道:“此事不太容易。宏盛牙侩行是京城最大的牙侩行,背后东家是朱氏。”

  本朝丞相姓朱,贵妃也姓朱。

  京城朱姓望族莫不出自他家。

  裘化真心头微堵,听到安夫人又道:“不过你既托了我,这件事便交与我。你且回去等我消息。”

  “是。多谢夫人。”

  得了安夫人保证,裘化真终是松了口气。

  她既然敢应承,这件事就应当无碍。

  回到罗宅,沈思齐正忐忑地在等消息,得知结果,也很是高兴:“化真,安夫人果然很看重你。”

  “安夫人是好人,算上清风镇那次,她已经帮了我两次。往后若有可能,我一定会回报一二。”

  她说着,又想到:“等芙姐儿出嫁,那时我应该赚下了不小的家业。到时我给芙姐儿找些稀罕物件添妆,也算报了安夫人的恩情。”

  沈思齐不知裘化真心中想法,只觉得她品行高洁,知恩图报。心中对她更加敬重。

  便越发觉得她这样的好姑娘,不该受林致远这种人的荼毒。

  今日她不在时,他特地去外面打听了威远侯府和林致远的事。

  传闻那位小侯爷性子狠辣,不顾伦常,仗着自己是太后外孙,回来几日便打断了弟弟的腿,还对继母放下狠话,就连侯爷也拿他没法。

  这等不忠不孝之人,怎配得上化真。

  沈思齐想着,面色便有些阴郁,裘化真奇怪,道:“沈大哥,你怎么脸色不好。”

  “没事。”

  他摇头,语重心长道:“化真,不管你们之前是怎么认识的。往后你别再见林公子了。他不是什么好人。”

  裘化真心中微微有些不悦。

  沈大哥一直都是光风霁月的人,怎么如今几次三番说林致远的坏话。

  即便她知他不是良善之辈,但也不喜欢听人说他的不是。

  她当下便有些不高兴。

  沈思齐自然察觉到了,心里一凉。

  裘化真低头,柔声道:“我累了,想先去歇息。”

  沈思齐想说点什么,她便已经走远。

  安府,书房,林致远正襟危坐,从盘子里拈起一块糕点吃了,嘴角慢慢漾起笑意。

  安佑棠恰好进来瞧见,不由问道:“糕点好吃么?”

  “好吃。”

  林致远认真地说。

  在师父安佑棠面前,他的锋芒向来收敛得很好。

  安佑棠闻言,拿起盘子里仅剩的一块糕点,送进嘴里,片刻道:“确实不错。家里何时新进了厨子?料想是你师母寻来的。”

  林致远道“是”,安佑棠已经坐下,看起案上放着的文章。

  初看时他的眉紧锁着,尔后舒展开来,一双眼睛越来越亮。

  末了,他叹道:“不错。真不错。致远,你若是再磨砺一年,说不定能考个状元回。”

  自己这个新收的弟子,不仅医术出神入化,才学也是极好。

  世上果真有生而知之之人。

  他从未想过,这样的人会被自己遇到,更没想到,他还会成为自己的弟子。

  正感叹着,林致远突然道:“老师,我想今年下场。”

  安佑棠不解:“你何必急在一时,若等明年,把握自然更大一些。”

  “先生,等到明年,不知会发生什么变数。”

  林致远意有所指。

  安佑棠何许人也,立刻想到他的处境。

  如今太后身子不甚康健,前几日还犯了头风,不定何时就会没了。

  到时朱氏断然容不下他。

  如果今年下场,身上有了一甲的功名,朱氏再想动他,也得掂量掂量。

  致远说的有理。

  安佑棠颔首:“既如此,这段时日你便好好温书。今日就歇我这儿,我让师母给你安排。”

  他起身:“今日不行,家里还有一个危重病患等我回去。等忙完,我自会搬来老师这里。”

  他向安佑棠告辞,又去拜别安氏。

  安氏意味深长地看着他:“化真丫头方才来我这儿了,瞧你的面子,我答应帮她。”

  在安氏看来,林致远和裘化真完全就是一段孽缘。

  不管他们之前有什么过往,如今他都该放手。

  安氏说道:“其实我觉得,与其这般偷偷摸摸帮她,不如让她死心回清风镇。你不能娶她,便不要祸害她。致远,她是个好姑娘。”

  “我知道,师母,我不会辜负她的。”

  林致远信誓旦旦,安氏知道多说无益,只是摇头。

  临去前,她突然叫住他:“致远,朱氏那边,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。她今日又去宫里哭诉了,你可得仔细些。”

  “是。我知道。”

  林致远转头,眸中闪过一丝锋芒。

  回到侯府,朱氏果然不在,说是宫里贵妃娘娘留饭。

  几个美貌年轻的丫鬟本来在树下摘花嬉闹,见了林致远,顿时噤声。

  “大……大公子。”

  林致远生得肖似神仙中人,又是嫡长子,府中丫鬟本来对他趋之若鹜。

  可在他将爬床未遂的一个丫鬟喂了狼犬后,其他丫鬟自此对他避之不及。

  林致远挥了挥手,吓破了胆的丫鬟们顿时如蒙大赦,立刻散了。

  林致远负手站在玉兰树下,风吹起他的衣角翻卷。

  他看着一树繁花,心突然变得柔软起来。

  他的化真,比这盛放的玉兰更美。

  也不知道她此刻正在做什么,有没有想自己。

  这时,一个管事打扮的人走近,低头恭敬说道:“公子,侯爷请您过去一趟。”

  第九十二章最毒妇人心

  林致远回头,目光在管事身上轻轻一扫,管事顿时觉得颈后凉飕飕的。

  “公子。”

  他不敢抬头。

  这位大公子明明养在乡野,却自有一股上位者的气势,侯府养大的二公子与之相比就差远了。

  果真是公主的孩子,天家血脉,旁人是比不得的。

  林致远看着管事,并没打算为难他。

  “侯爷在哪里?”他问。

  管事松了口气,躬声道:“回公子的话,在祠堂。”

  林致远点头,与他擦身而过,径自往祠堂行去。

  转过假山,一位满身珠翠的紫衣少女提着裙摆匆匆跑来,差点和他撞上。

  “怎么了。”林致远后退一步,神色冷淡。“大……大哥。”

  林沁宛怯怯地叫了一声,裘皙柔嫩的脸上现出两朵红云,水汪汪的大眼睛像小鹿一般湿润。

  林致远皱眉,林沁宛又面色焦急地道:“大哥,你快去祖母那里躲躲,爹……爹要在祠堂请家法。”

  林致远面上闪过一丝讥诮:“请便请,难道我还怕他不成。”

  林沁宛更着急了:“哎呀,咱们家的家法可不是闹着玩的,以前还打残过人。大哥还是快去祖母那儿吧。”

  林致远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,道:“沁宛,你给我通风报信,难道不怕夫人找你麻烦?”

  林沁宛一怔,林致远已然走了。

  见他去的方向正是祠堂,她气得跺脚。

  最后泄愤般地从花枝上掐了一朵蔷薇,揉烂成一团。

  “大哥还是不相信我。”

  林沁宛咬着娇艳的唇,想到。

  她此番示好,实在用心良苦,可他根本就没将她放在眼里。

  若不是自己如今处境艰难,她也不会急着拉拢他。

  想起林致远对付奴才的那些手段,她便有些不寒而栗。

  她顿了顿,最后往老夫人的院子里去了。

  祠堂里,威远侯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,嘴角下垂,眉心锁成一个“川”字,显见心情十分不悦。

  其实他是一个非常英俊的男子,五官深刻,气质阳刚。

  不过此时看来,就显得有些阴霾。

  侯夫人朱氏坐在一旁,明艳的脸上尽是担忧,她看着自己的夫君,时不时柔声劝慰几句:“侯爷,我瞧还是算了吧,远儿他刚回呢……”

  “子不教父之过,我今日若不好好教他,凭他的性子,往后惹出大祸谁给他收场?”

  威远侯长眉一轩,身上的气势便很有些骇人。

  朱氏委屈地道:“侯爷教训儿子没错,只怕远儿会认为我挑拨离间。

  我是继母,不知他心里怎样恨我呢,否则怎会狠心弄断枫儿的胳膊。枫儿可是他嫡亲兄弟呀……”

  朱氏越劝威远侯心里越恨。

  “别说了。今天就算天王老子来,也管不了我教训儿子。”

  威远侯话音刚落,林致远一身裘衣,施施然地从外面走来。

  他步履闲适,神态自若,看见威远侯和朱氏,只轻轻颔首,便没了下文,气得威远侯一声怒喝:“逆子,还不跪下。”

  那女人的儿子,果然和她一般目中无人。瞧着就生气。

  林致远眸光淡然,道:“侯爷兴师动众,就是了这个?”

  威远侯厉声道:“请家法。”

  一个胡子头花花裘的老仆弯腰托起一只黑漆雕花托盘,里面放着只五寸长的龙骨短鞭。

  鞭上除了把手,密密麻麻全是刺。

  一鞭下去,便能带下一大片皮肉。

  威远侯拿起鞭子,走到林致远跟前:“跪下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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